那些做陶教我的事
没有全职工作的这一年,做陶成了我最大的慰藉,胜过所有的心理咨询。
因为被器皿的朴素吸引,学陶是早年间许下的一个愿望,但总没有机缘巧合去学。直到去年一时兴起,搜到家附近刚好有课,就心一横报了名。
做陶入门说简单也简单,说难也难。手捏上手容易,第一节课便可捏出一个小碗,可若要捏个稍微复杂一些的样式,那必须得常年累月地练习才可。拉坯机的门槛高了许多,第一步“定中心”就需要练习几节课才能稍微上手,让许多新手望而却步。定中心之后的开口、拔高,塑形,再到泥稍干后的修坯,每一步都可能让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。我在学陶初期便做好了心理准备,多次提醒自己降低对结果的要求。这样一来我对我的作品都没有太多的执着,做得好自然好,做坏了再从头来过就好。也不知这样的心态从何而来,但它顺利地帮我挺过了新手期。
可能泥本身对于我们人类就有不可言语的魔力。犹如小时候玩橡皮泥一般,现代人在电子设备前呆久了,手碰到泥的那一刻,一些早已不再被调动的脑神经被唤醒。不知道人类祖先最初是如何发现泥的美的。本是河流滩涂上乌漆麻黑的物质,经过盘揉、塑形、火烧,竟化成了器皿,后期发现再加以装饰和点缀,便成了艺术品。手捏的三个方法——手塑、盘泥条、和泥板成型——是自人类文明伊始就存在的技术。拉坯虽晚一些才出现,但说白就是一个能转动的圆盘,现代科技的技术革新也只是给他装了马达取代人力而已。每每想到人类进化了这么久,做陶的技术还与千万年前别无二致,就觉得在时间的荒野里找到了一个锚点。
做泥是修身养性的,最忌的是心急气躁。从备泥开始,需要不断推压和滚动把泥里的空气排出,同时把干湿程度不同的泥混合均匀。这是体力活,每个泥团平均要推压五六十次。若当日泥过干、过湿、或者需要的泥很多,那需要的时间和体力都得加倍。现在许多工作室为了多卖一次性的体验课,常常帮客人把泥揉好了。虽然可以理解帮客人节省时间的好意,但如此一来少了了解泥的习性的机会。等一切就绪,终于坐在拉坯机前,另一场力的角逐才开始。能拉出什么形状的器皿,全看两只手能打出什么样的配合。两只手一只在泥内,一只在泥外。若在内的手占主导,便是宽的碗。反之则是高的瓶。若要拉出凹凸有致的波浪,两只手就得适时给力收力,共舞一场。这些是我至少半年后才悟出的道理。初期只要能做出一个稍微像样的东西,不论什么杯杯罐罐瓶瓶碗碗妖魔鬼怪,都会欣喜异常。拉坯机魔力之大,当转盘转起来的瞬间,就无法想其他的事情。在一圈又一圈的旋转中,转盘接纳了我的一切烦恼,再报以我平静。当形状在我手间慢慢浮现,那一刻觉得自己是女娲在造万物。
做陶教会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学会接受不确定性。尽管步骤已了然于心,做陶的过程还是充满了变数。每次走进工作室,打开泥桶就宛如开盲盒,迎接我的泥往往不是过干就是过湿。泥的干湿,除了来自泥里的水,也取决于空气中的湿度。尽管工作室里的技师们已尽量调配出合适的干湿比例,但泥一旦暴露在空气里,就有了自己的造化。做陶的人得学着摸透泥的习性。和泥相处就是和时间相处。虽有方法可以加速或者延缓时间,比如用塑料袋包着泥让他干的慢一些,或者用喷枪让泥快些定型,但人为的干预有时会弄巧成拙,总不如顺其自然来的好。这时候就得告诉自己耐心,急不来。最好的办法就是手边能同时有几个项目,一个卡壳了就换一个。有时候跨过瓶颈比我想象的简单许多,他要的就是多一些时间和耐心。
等终于来到上釉这一步,尽管收官近在眼前,仍不可掉以轻心。上釉是在黑暗中画画,你永远无法精准地猜出最后的成色。最后的成果得看上釉的技术、窑的温度和烧制的方法。前期再步步为营、战战兢兢,一旦送进窑,就只能听天由命。尤其是纽约的工作室不教配釉和烧窑,烧制都由专门的技师完成,窑于多数人成了一个神秘的存在。但尽管是一样的釉,一样的窑和一样的技师,不同批烧出的成品还是略有不同。能控制的变量就那么多,能怎么办呢?多拜拜窑神吧。
如今做陶一年多,用的技巧仍是头两节课教的基本功,做的东西也不外乎那么几样。一周年的时候试着做了一套杯子。再一次拉起最简单的直筒,还是觉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,最后勉强选出四只凑成一套,不算非常满意。但想想一年前的做的第一批东西,原来不知不觉中也进步了许多,辛苦等待后拿到成品的欣喜也依然还在。感谢泥土陪我度过这一年。